宿舍的书架上摆了一个斑斓的布制绣球,那是我一年前买下的小玩意。舍友曾怀抱双臂不解问道,就这东西为啥要花钱来买,倒显得你像外地人。我听罢莞尔,权当纪念我那一个月留在绣球队的青春。每当巡睃书架,我也常常会让目光在那个角落顿一顿,耳边响起绣球落进竹筐时的咚声。
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广西人,我们与八桂大地的脐带如同绣球后缀着的尾绳。课外活动、体育项目,处处都有着绣球的一亩三分地。就像天津人的天赋是说相声,广西的娃仔没有一个不会抛两把绣球。耳濡目染,心领神会,我随手抛一把,让绣球歪歪扭扭地落到大差不离的位置不是什么难事,故而我志得意满地教导了一个对绣球一窍不通的同学,怀着在校运会一展宏图的隐秘心思拉拢她报名了文学院的绣球队。
入队之后,每天六点就要紧锣密鼓地训练,那时的天尚且昏暗,我们拎着绑成一串葡萄样的沉甸甸的绣球穿过半个校园集合在田径场地,开始熟稔地热身、解结、摆球、发球。其他项目的队伍同样开始了一天中最初始的训练,用跑圈活络早起而僵硬的筋骨,球场的另一端时不时传来几声高亢的呼声。比起他们的热火朝天,我们更像是静态的景观,只在双臂间以太极的招式画圆走弧,只闻绣球破空时的飒簌。绣球的秩序,倒是宁谧无波。
训练的环节井然有序,所有步骤都在有条不紊地推进,我们从球堆里各自挑选好顺眼的绣球,站在草地上开始每天第一阶段的需要辗转近百次的发球训练——这是为了强化我们起手式的肌肉记忆,从而让每一个队员做到在比赛的几秒钟内不假思索地完成多步骤的捡球—发球—抛球动作。我们拿着绣球瞄准的动作可谓大开大合:双脚弓步站立,左手前捧,右手后拉,双手两点一线如端枪之态正对前方,左手在笔直向后一抛的同时右手向前递送,绣球就顺着绳子提供的拉力和向心力稳当当地在空中划出一道绚丽的抛物线,咚的一声,颇有实感地砸在晨露凝结的草地上,咕噜噜地沾满草屑和泥土。
除了食指指侧被粗粝的绳子磨出血泡,增生的茧愈合了又皲裂之外,训练倒是不算太难太累。不过在影影绰绰的天色中,我们还要留意对面不小心抛歪时飞来的“横祸”,要是被一个包着砂土的绣球结结实实地砸中了,那也是要疼上好几天呢。在这个抛接环节上,我喜欢对着升旗台重复这种刻板的训练,等到七点多天光大亮的时候,太阳就会一跃一跃地拱出葳蕤的树林,和我高高捧在左手掌心里的圆滚滚的红绣球脉脉相通,好像是我把它拨出地平线来似的。
身为教练的学长学姐们严厉中带着体贴,他们会一丝不苟地分析每一个队员的状态和姿势,细致入微地调整我们发球接球的手法。也会在一天高强度的训练过后买来清脆爽口的瓜果,嘱咐我们在开裂的手指上涂满厚厚一层凡士林。在他们的眼中,不只有对文学院绣球队夺冠的期盼,更有对同院懵懂的学弟学妹们温柔的指引。在绣球队待着的日子有一种魔力,我每次要拎着绣球上下课的时候心中总有一种无奈的甜蜜和酸胀的期待,那叫“被整个团队需要”的责任感。如果在潮水般的人群中看到几个背着花花绿绿的竹筐的队友就更好玩了,有一种遇见同门、同甘共苦的新奇。一个人的训练往往充斥着孤单,需要极强的内忍力,但当一群人有着共同的方向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前进,那占主导的不是身体的辛苦而是心理的欣欢了。
在前年那金桂灿烂的十一月,我就是如此在绣球队中训练、成长,和许多队员一样从曾经准头极差的菜鸟一步步塑造成了“十拿九稳”的运动员,我无时无刻不严阵以待着被挑选出列代表学院上赛场的时刻。可是比我勤勉和优秀的队员不胜枚举,甚至那些之前从未接触过抛绣球的同僚在教练的教导下都如同打通了任督二脉,与接球手配合得无可挑剔。到了训练的最后阶段,我的技巧还是有待磋磨,只能作为替补担当队伍的后盾。
到了比赛出征的那一天,我们文学院的绣球队换上了红白相间的院服,深切地凝望十五米远的竹筐,与对面严阵以待的队友坚定地双目对视。等待一声哨响,便以不知锤炼了多少次才形成的肌肉记忆从厚茧遍布的指间抛出一个个蹁跹的彗星。投球手们的接力行云流水、娴熟自然, 没有任何虚张声势的铺垫,没有丝毫拖泥带水的修饰,绣球就这么飞出手了,犹如轻快的秋风,犹如奔向远方的河流。
中了……又中了!一颗颗灵活的绣球接二连三地往竹筐里钻,我们每一个人都攥紧拳头直勾勾地看着接球的同伴,盯着他们抿紧的嘴角和沉稳的双臂,嘴里压抑地数着抛中的个数。
“五十四个!我们是冠军!”直至比赛结束,我们才自喉口发出一声欢跃的嚎叫。那是什么样的嚎叫呀!充满着专属于青春的荷尔蒙气息!彰显着运动员们的无限张力和激情!
我昂首笑得欢快,回头去看抛球的队员,那个曾经由我带领进队的新人队员俨然在列。我的心中却不沮丧,余秋雨在《文化苦旅》中已为我疏浚义理,我相信人生并不是一场你胜我败你死我亡的胜利角逐,而更像一场你方唱罢我登场的接力赛。我指点过她,那么,我的力就接在她的手中了,这里只有一种互溶关系,不存在超越和被超越。期待、信赖和人与人之间力的传递,我想,这便是运动体现的除了坚持与拼搏之外的另一个意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