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之间的相处往往是一出默剧,静默无声,或许多年以后,我也只能回想起在老房子前,她默默挥手向我们告别的那个遥远的下午。我想,我与她之间的距离,或许只差一句最简单不过的家常话。
我们明明是拥有着最亲密血缘关系的亲人,却常常无话可说,我听不懂她的方言,而她在生过一场大病之后,双耳便变成了半失聪状态,我们的交流也越来越少。在远方上学时,会常常想念她,可当归家后,嘴却像糊上了胶水,似乎认为矫情的话语不适用我们之间。自从她生病以来,每每回家团聚,家中往往分为两个场景,一边是热闹非常的饭桌,一边是默默无声的小桌,她听不清我们的声音,仿佛一切热闹与她无关,没有牙口的她只是静静地吃着,孤寂而沉默,空气似乎只在我们这边流动。现在想起,若是当时的我能和她聊上几句家常,她会不会没有那么孤独呢?
她是我的奶奶,是我最亲的家人,但仿佛奶奶自我生来便是我的奶奶一样,因着我与她的距离,我从未好好了解过她。我不知道她的前半生是否经历着怎样颠簸的人生,是否拥有过精彩的瞬间,我生来看到的就是她苍老年迈的样貌,我不了解她的身世,不清楚她的来处,只一味肆无忌惮地享受着她对我的爱。十年前,她还拥有着健康的身体,小时候的我馋螺蛳,她便时不时送来一大包,总令我欣喜非常。直到有一回,我跟着她一起到田埂里去摸螺蛳,正值秋冬时节,田里的泥水凉得发寒,她弯腰,卷起裤脚,穿着高高的水鞋,瘦小的身体一遍遍摸索着藏在泥水里的小小的螺蛳,而我则站在田边的土道上默默地等待。这时我才终于知道,鲜香甜美的田螺背后,是她在冰凉的泥水里一颗颗、一点点摸来的,是了,秋冬时节,又能上哪去买这么肥美鲜甜的螺蛳呢。
我们隔着一辈,便很少能有话题能聊,记忆中的她,总是把爱藏在无声的细节里,亲手打好的豆腐花,热腾腾、白嫩嫩的,入了腹也暖了心,用大米磨好的糍粑,微苦中带着清甜,是她独特的手艺。她的一生,仿佛总在劳作,眼里总是有活,猪是自家养的,玉米、水稻也要自己种,奶奶是庄稼人,自生来就和土地打交道,泥巴刻入了指缝里,便再也去不掉。哪怕是烈日当头的太阳天,她也要扛着把锄头下地,她的身上有着一股倔劲,任凭你如何劝她,她也总要背着那个破烂的编织筐,里头装着镰刀和肥料,一个人往田地里默默地走去,好像那是她一个人的世界,谁也融入不进去。童年时的我,贪玩晚归,回来时,她往往坐在那张藤椅上,听着父亲为她买来的那台老式收音机,咿咿嗡嗡的,看到我回来后,放下心来,便关了灯回屋去了。长大后,我不再往外跑,但也与她说不上话,放假回到家看到她,我很高兴,她见到我,直拉着我的手不松开,她也很高兴,明明有满腹的话想与她聊,可却仍是相对无言。为什么呢?我一遍遍的在之后她离开的日子里询问自己,如果我们在尚能见面的日子里,都不肯说说话,难道要等到再也开不了口的时候再对对方懊悔吗?
后来,我们之间隔着的便是生与死的距离了。今年的六月,奶奶永远地离开了我。回想起她的葬礼,祭拜的人一波波地来了又去,明明灭灭的烛火,穿戴着白布素衣的亲人哭丧着她的一生,这一切的记忆都已经在我的脑海里模糊了,我只记得,一走那正送别她的屋子里,房子里四面八方的墙体便向我袭来,压的人喘不过气。
坐在她常坐的那张藤椅上,抬头向门口望去,暮色沉沉的外头,是一望无际的天空和田野,此时的我,希望能为她点一盏长玄灯,送她到夜幕里最亮的那颗星去,自此,我在人间,她在星里,也在我心里。
秋风乍起,却再也不见那道送我去迎我归的身影了。我与她的距离曾经那么近,近到几句家常话就可以不让她那么孤独,如今却又那么远,远到一句家常话也说不上了。